鎮不大不,六百多戶人家,鎮上窮苦人家的戶,陳平安大多認得,至于家底殷實的有錢人家,檻高,泥腿子少年可跨不進去,些個大戶扎堆的寬敞巷弄,陳平安甚至都沒有踏足過,那邊的街道,多鋪以大塊大塊的青石板,下雨天,絕不會腳踩下去泥漿四濺。那些質地極佳的青石板,經過千百年來人馬車輛的踩踏碾壓,早已摩挲得光滑如鏡。 盧、李、趙、宋四個姓氏,在鎮這邊是大姓,鄉塾就是這幾家出的錢,在城外大多擁有兩三座大龍窯。歷任窯務督造官的官邸,就和這幾戶人家在條街上。 不湊巧,陳平安今天送的十封信,幾乎全是鎮出了名的闊綽戶,這也很合情合理,龍生龍鳳生鳳,老鼠生兒打地洞,能夠寄信回家的遠方游子,家世肯不差,否則也沒那底氣出遠行。其中九封信,陳平安其實就去了兩個地方,福鹿街和桃葉巷,當他第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,少年有些忐忑,放緩了腳步,竟然有些自慚形穢,忍不住覺得自己的草鞋臟了街面。 陳平安送出去的第封信,是祖上得到過柄皇帝御賜玉如意的盧家,當少年站在口,愈發局促不安。 有錢人家就是講究多,盧家宅子大不,口還擺放兩尊石獅子,等人高,氣勢凌人。宋集薪這玩意兒能夠避兇鎮邪,陳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謂兇邪,只是很奇等人高的獅子嘴里,像還含著粒圓滾滾的石球,這又是如何雕琢出來的?陳平安強忍住去觸摸石球的沖動,走上臺階,扣響那個青銅獅子首,很快就有個年輕人開走出,聽是來送信的,那人面無表情,用雙指捻住信封角,接過那封家書后,便轉身快步走入宅子,重重關上貼有彩繪財神像的大。 之后少年的送信過程,也是這般平淡無奇,桃葉巷街角有戶名聲不顯的人家,開的是個慈眉善目的矮老人,收起信后,笑著了句:“伙子,辛苦了。不進來歇歇,喝口水?” 少年靦腆笑了笑,搖搖頭,跑著離去。 老人將那封家書輕輕放入袖子,沒有著急回去宅院,抬頭望向遠方,視線渾濁。 最后視線,由高到低,由遠及近,凝視著街道兩旁的桃樹,貌似老朽昏聵的老人,這才擠出絲笑意。 老人轉身離去。 沒過多久,只顏色可愛的黃雀停到桃樹枝頭,喙啄猶嫩,輕輕嘶鳴。 留到最后的那封信,陳平安需送去給鄉塾授業的教書先生,期間路過座算命攤子,是個身穿老舊道袍的年輕道士,挺直腰桿坐鎮桌后,他頭戴頂高冠,像朵綻放的蓮花。 年輕道人看到快步跑過的少年后,趕緊打招呼道:“年輕人,走過路過不錯過,來抽支簽,貧道幫你算上卦,可以幫你預知吉兇福禍?!?br> 陳平安沒有停下腳步,不過轉過頭,擺擺手。 道人猶不死心,身體前傾,提高嗓,“年輕人,往日貧道替人解簽,收十文錢,今兒破個例,只收你三文錢!當然了,若是抽出了支上簽,你不妨再多加文喜錢,如果鴻運當頭,是上上簽,那貧道也只收你五文錢,如何?” 遠處陳平安的腳步,明顯停頓了下,年輕道人已經火速起身,趁打鐵,高聲道:“大早上的,年輕人你是頭位客人,貧道干脆就人做到底,只你坐下抽簽,實不相瞞,貧道會寫些黃紙符文,可以幫你為先人祈福,積攢陰德,以貧道的能耐,不敢讓人投個大富大貴的胎,可多出兩分福報,終歸是嘗試下的?!?br> 陳平安愣了愣,將信將疑地轉身返回,坐在攤子前的長凳上。 樸素道士,寒酸少年,兩個大窮光蛋,相對而坐。 道人笑著伸出手,示意少年拿起簽筒。 陳平安猶豫不決,突然道:“我不抽簽,你只幫我寫份黃紙符文,行不行?” 在陳平安的記憶中,像這位云游至此的年輕道爺,在鎮已經待了最少五六年,模樣倒是沒什么變化,對誰也都和和氣氣的,平時就是幫人摸骨看相、算卦抽簽,偶爾也能代寫家書,有意思的是,桌案上那只擁簇著百零八支竹簽的簽筒,這么多年來,鎮男男女女抽簽,既沒有誰抽出過上上簽,也沒有誰從簽筒搖晃出支下簽,仿佛整整百零八簽,簽簽中上無壞簽。 所以若是逢年過節,純粹為了討個彩頭,鎮百姓花上十文錢,也能接受,可真遇上煩心事,肯不會有人愿意來這里當冤大頭。若這個道士是徹頭徹尾的騙子,倒也冤枉了人家,鎮就這么大,如果真只會裝神弄鬼、坑蒙拐騙,早就給人攆了出去。所以這位年輕道人的功力,肯不在相術、解簽兩事上。倒是有些病災,很多人喝了道人的碗符水,很快就能痊愈,頗為靈驗。 年輕道人搖頭道:“貧道行事,童叟無欺,了解簽加寫符起,收你五文錢的?!?br> 陳平安低聲反駁道:“是三文錢?!?br> 道人哈哈笑道:“萬抽出上上簽,可不就是五文錢了嘛?!?br> 陳平安下決心,伸手去拿簽筒,突然抬頭問道:“道長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有五文錢?” 道人正襟危坐,“貧道看人福氣厚薄,財運多寡,向很準?!?br> 陳平安想了想,拿起那只簽筒。 道人微笑道:“年輕人,不緊張,命里有時終須有,命里無時莫強求,以平常心看待無常事,便是第等萬全法?!?br> 陳平安重新將簽筒放回桌上,神情鄭重,問道:“道長,我把五文錢都給你,也不抽簽了,只請道長將那張黃紙符文,寫得比平時更些,行不行?” 道人笑意如常,略作思量,點頭道:“可?!?br> 桌案上,筆墨硯紙早就備,道人仔細問過了陳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貫生辰,抽出張黃色符紙,很快就寫完,氣呵成。 至于寫了什么,陳平安茫然不知。 擱下筆,提起那張符紙,年輕道人吹了吹墨跡,“拿回家后,人站在檻內,將黃紙燒在檻外,就行了?!?br> 少年鄭重其事地接過那張符紙,心翼翼珍藏起來后,沒有忘記把五枚銅錢放在桌案上,鞠躬致謝。 年輕道人揮揮手,示意少年忙自己的事情去。 陳平安撒開腿跑去送最后封信。 道人懶洋洋靠在椅子上,瞥了眼銅錢,彎腰伸手將它們摟到身前。 就在此時,只巧玲瓏的黃雀,從高空飛撲到桌面上,輕啄了下某顆銅錢,很快便沒了興致,振翅遠去。 “黃雀始欲銜花來,君家種桃花未開?!?br> 道人悠悠然念完這句詩詞后,故作瀟灑地輕輕揮袖,嘆氣道:“命里八尺,莫求丈啊?!?br> 這揮袖,就有兩支竹簽從袖子里滑落,掉在地上,道人哎呦聲,趕緊撿起來,然后鬼鬼祟祟四處張望,發現暫時無人留心這邊,這才如釋重負,重新將那兩支竹簽藏入寬松的袖口。 年輕道人咳嗽聲,板起臉,繼續守株待兔,等待下位客人。 他有些感慨,果然還是賺女子的錢,更容易些。 其實,年輕道人袖中所藏兩支竹簽,支是最上簽,支是最下簽,都是用來掙大錢的。 不足為外人道也。 少年自然不清楚這些奧妙玄機,路腳步輕盈,來到那座鄉塾館舍外,附近竹林郁郁,綠意欲滴。 陳平安放緩腳步,屋內響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,“日出有曜,羔裘如濡?!?br> 隨后便有陣齊整清脆的稚嫩嗓音響起,“日出有曜,羔裘如濡?!?br> 陳平安抬頭望去,旭日東升,煌煌泱泱。 少年怔怔出神。 等他回過神,蒙學孩童正在搖頭晃腦,按照先生的求,嫻熟背誦段文章:“驚蟄時分,天地生發,萬物始榮。夜臥早行,廣步于庭,君子緩行,以便生志……” 陳平安站在學塾口,欲言又止。 兩鬢微霜的中年儒士轉頭望來,輕輕走出屋子。 陳平安將書信雙手遞出去,恭敬道:“這是先生的書信?!?br> 襲青衫的高大男人接過信封后,溫聲道:“以后無事的時候,你可以多來這里旁聽?!?br> 陳平安有些為難,畢竟他未必真有時間來此聽這位先生教書,少年不愿欺騙他。 男人笑了笑,善解人意道:“無妨,道理全在書上,做人卻在書外。你去忙吧?!?br> 陳平安松了口氣,告辭離去。 少年跑出去很遠后,鬼使神差地轉頭回望。 只見那位先生始終站在口,身影沐浴在陽光中,遠遠望去,恍若神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