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二，龍抬頭。

    暮色里，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，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，此時他正按照習俗，手持蠟燭，手持桃枝，照耀房梁、墻壁、木床等處，用桃枝敲敲打打，試圖借此驅趕蛇蝎、蜈蚣等，嘴里念念有詞，是這座鎮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話：二月二，燭照梁，桃打墻，人間蛇蟲無處藏。

    少年姓陳，名平安，爹娘早逝。鎮的瓷器極負盛名，本朝開國以來，就擔當起“奉詔監燒獻陵祭器”的重任，有朝廷官員常年駐扎此地，監理官窯事務。無依無靠的少年，很早就當起了燒瓷的窯匠，起先只能做些雜事粗活，跟著個脾氣糟糕的半路師傅，辛苦熬了幾年，剛剛琢磨到點燒瓷的道，結果世事無常，鎮突然失去了官窯造辦這張護身符，鎮周邊數十座形若臥龍的窯爐，夜之間全部被官府勒令關閉熄火。

    陳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，吹滅蠟燭，走出屋子后，坐在臺階上，仰頭望去，星空璀璨。

    少年至今仍然清晰記得，那個只肯認自己做半個徒弟的老師傅，姓姚，在去年暮秋時分的清晨，被人發現坐在張竹椅子上，正對著窯頭方向，閉眼了。

    不過如姚老頭這般鉆牛角尖的人，終究少數。

    世世代代都只會燒瓷事的鎮匠人，既不敢僭越燒制貢品官窯，也不敢將庫藏瓷器私自販賣給百姓，只得紛紛另謀出路，十四歲的陳平安也被掃地出，回到泥瓶巷后，繼續守著這棟早已破敗不堪的老宅，差不多是家徒四壁的慘淡場景，便是陳平安想當敗家子，也無從下手。

    當了段時間飄來蕩去的孤魂野鬼，少年實在找不到掙錢的營生，靠著那點微薄積蓄，少年勉強填飽肚子，前幾天聽幾條街外的騎龍巷，來了個姓阮的外鄉老鐵匠，對外宣稱收七八個打鐵的學徒，不給工錢，但管飯，陳平安就趕緊跑去碰運氣，不曾想老人只是斜瞥了他眼，就把他拒之外，當時陳平安就納悶，難道打鐵這活計，不是看臂力大，而是看面相壞？

    知道陳平安雖然看著孱弱，但力氣不容覷，這是少年那些年燒瓷拉坯鍛煉出來的身體底子，除此之外，陳平安還跟著姓姚的老人，跑遍了鎮方圓百里的山山水水，嘗遍了四周各種土壤的滋味，任勞任怨，什么臟活累活都愿意做，毫不拖泥帶水?？上Ю弦κ冀K不喜歡陳平安，嫌棄少年沒有悟性，是榆木疙瘩不開竅，遠遠不如大徒弟劉羨陽，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，師父領進，修行在個人，例如同樣是枯燥乏味的拉坯，劉羨陽短短半年的功力，就抵得上陳平安辛苦三年的水準。

    雖然這輩子都未必用得著這手藝，但陳平安仍是像以往般，閉上眼睛，想象自己身前擱置有青石板和轱轆車，開始練習拉坯，熟能生巧。

    大概每過刻鐘，少年就會歇息稍許時分，抖抖手腕，如此循環反復，直到整個人徹底精疲力盡，陳平安這才起身，邊在院中散步，邊緩緩舒展筋骨。從來沒有人教過陳平安這些，是他自己瞎琢磨出來的道。

    天地間原本萬籟寂靜，陳平安聽到聲刺耳的譏諷笑聲，停下腳步，果不其然，看到那個同齡人蹲在墻頭上，咧著嘴，毫不掩飾他的鄙夷神色。

    此人是陳平安的老鄰居，據更是前任監造大人的私生子，那位大人唯恐清流非議、言官彈劾，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職，把孩子交由頗有私交情誼的接任官員，幫著看管照拂。如今鎮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窯燒制資格，負責替朝廷監理窯務的督造大人，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，哪里還顧得上官場同僚的私生子，丟下些銀錢，就火急火燎趕往京城打點關系。

    不知不覺已經淪為棄子的鄰居少年，日子倒是依舊過得優哉游哉，成天帶著他的貼身丫鬟，在鎮內外逛蕩，年到頭游手閑，也從來不曾為銀子發過愁。

    泥瓶巷家家戶戶的黃土院墻都很低矮，其實鄰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腳跟，就可以看到這邊院子的景象，可每次跟陳平安話，偏偏喜歡蹲在墻頭上。

    相比陳平安這個名字的粗淺俗氣，鄰居少年就雅致許多，叫宋集薪，就連與他相依為命的婢女，也有個文縐縐的稱呼，稚圭。

    少女此時就站在院墻那邊，她有雙杏眼，怯怯弱弱。

    院那邊，有個嗓音響起，“你這婢女賣不賣？”

    宋集薪愣了愣，循著聲音轉頭望去，是個眉眼含笑的錦衣少年，站在院外，張全然陌生的面孔。

    錦衣少年身邊站著位身材高大的老者，面容白皙，臉色和藹，輕輕瞇眼打量著兩座毗鄰院落的少年少女。

    老者的視線在陳平安掃而過，并無停滯，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身上，多有停留，笑意漸漸濃郁。

    宋集薪斜眼道：“賣！怎么不賣！”

    那少年微笑道：“那你個價?！?br>
    少女瞪大眼眸，滿臉匪夷所思，像頭驚慌失措的年幼麋鹿。

   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，伸出根手指，晃了晃，“白銀萬兩！”

    錦衣少年臉色如常，點頭道：“?！?br>
    宋集薪見那少年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，連忙改口道：“是黃金萬兩！”

    錦衣少年嘴角翹起，道：“逗你玩的?！?br>
    宋集薪臉色陰沉。

    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，偏移視線，望向陳平安，“今天多虧了你，我才能買到那條鯉魚，買回去后，我越看越歡喜，想著當面跟你道聲謝，于是就讓吳爺爺帶我連夜來找你?！?br>
    他丟出只沉甸甸的繡袋，拋給陳平安，笑臉燦爛道：“這是酬謝，你我就算兩清了?！?br>
    陳平安剛想話，錦衣少年已經轉身離去。

   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。

    白天自己無意間看到有個中年人，提著只魚簍走在大街上，捕獲了尾巴掌長短的金黃鯉魚，它在竹簍里蹦跳得厲害，陳平安只瞥了眼，就覺得很喜慶，于是開口詢問，能不能用十文錢買下它，中年人本來只是想著犒勞犒勞自己的五臟廟，眼見有利可圖，就坐地起價，獅子大開口，非三十文錢才肯賣。囊中羞澀的陳平安哪里有這么多閑錢，又實在舍不得那條金燦燦的鯉魚，就眼饞跟著中年人，軟磨硬泡，想著把價格砍到十五文，哪怕是二十文也行，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跡象的時候，錦衣少年和高大老人正路過，他們二話不，用五十文錢買走了鯉魚和魚簍，陳平安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揚長而去，無可奈何。

    死死盯住那對爺孫愈行愈遠的背影，宋集薪收回惡狠狠的眼神后，跳下墻頭，似乎記起什么，對陳平安道：“你還記得正月里的那條四腳嗎？”

    陳平安點了點頭。

    怎么會不記得，簡直就是記憶猶新。

    按照這座鎮傳承數百年的風俗，如果有蛇類往自家屋子鉆，是兆頭，主人絕對不將其驅逐打殺。宋集薪在正月初的時候，坐在檻上曬太陽，然后就有只俗稱四腳蛇的玩意兒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竄，宋集薪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，不曾想那條已經摔得七葷八素的四腳蛇，愈挫愈勇，次次，把從來不信鬼神之的宋集薪給氣得不行，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陳平安院子，哪里想到，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，看到了那條盤踞蜷縮起來的四腳蛇。

    宋集薪察覺到少女扯了扯自己袖子。

    少年與她心有靈犀，下意識就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語，重新咽回肚子。

    他想的是，那條奇丑無比的四腳蛇，最近額頭上有隆起，如頭頂生角。

    宋集薪換了句話出口，“我和稚圭可能下個月就離開這里了?！?br>
    陳平安嘆了口氣，“路上心?！?br>
   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：“有些物件我肯搬不走，你可別趁我家沒人，就肆無忌憚地偷東西?！?br>
    陳平安搖了搖頭。

    宋集薪驀然哈哈大笑，用手指點了點陳平安，嬉皮笑臉道：“膽如鼠，難怪寒無貴子，莫是這輩子貧賤任人欺，不下輩子也逃不掉?！?br>
    陳平安默不作聲。

    各自返回屋子，陳平安關上，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，貧寒少年閉上眼睛，聲呢喃道：“碎碎平，歲歲安，碎碎平安，歲歲平安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