仰月宗山麓分布百畝靈田, 每日都有藥堂的執事來按日子收取藥草供藥堂煉丹。靈田由仰月宗山門靈脈供給靈氣, 一些低級的靈草旬月便可成熟入藥。 “……師兄丑話說在前面, 這兒可沒人照顧你們, 不論年齡大小, 每人一畝靈田、每月發下去的一百靈草種, 至少須上交二十株, 不滿二十株扣一枚靈石!” 帶新弟子來認領靈田的師兄沒好氣地交代完,南顏領下一袋靈草籽,拿著玉牌到了自己那塊靈田邊, 放眼望去,一片黑油油靈壤,田壟上躺著一排排枯黃的草葉, 好似沒有成活多少似的。 她打開靈草籽, 里面附了一張紙條,寫著靈香草籽一百, 附有種植要求。 前幾天被按著抄靈草靈獸圖錄, 南顏多少知道這是一品到三品丹藥最基礎也最容易得到的輔料, 像這種一月一熟的靈香草, 市價都是一顆靈石五株, 千百年沒變過。 種靈植是個苦活兒, 但南顏勝在小孩子精力旺盛,體力也不差,花了一個時辰, 把靈香草籽按要求三尺一粒地埋在土下三寸處, 等活都干完,她一抬頭,竟然發現她種的第一株靈香草竟然已經開始冒出嫩綠的尖芽了。 南顏又低頭看了一下附帶的種植要求,說是靈香草需得勤澆水,有靈氣之雨更佳。 可她四處打望,發現并沒有泉井水渠,附近倒是有一面石碑,直接寫著化雨術的法決。 南顏抬頭一看,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字—— 乾坤有靈,自清氣生,侵者為金,生者為木,凝者為壤,浮者為火,沉者為水。 后面便是些許晦澀之言,南顏瞪著眼睛苦讀了半晌,終于解得其意。 天地間有金木水火土五種靈氣,此五類均可通過修士周天吐納而吸收入體中,修士可以吸收入體中的靈氣游走百脈,不同的游走方式可以幻化不同的術法。 ……可是,她上回切斷那些設賭弟子的靈力流,用的好像不是這種方式。 心里雖有疑惑,但南顏還是找了個地方開始學習化雨術,掰好腿坐下,吐納了兩息后,周圍大空中游離的靈氣便歡喜地撲過來從關竅直入丹田,沒多久便出了一身汗。 竟有一種被靈氣撐著了的感覺。 南顏不由得往后一仰躺在柔軟的青草地上,又斜眼看了看石碑上關于化雨術的捏決手勢和口訣,閉眼默念,手指慢慢變幻法決手勢。 約做了兩三次,驀然周圍的濕氣漸重,南顏一睜眼,發現上方兩丈左右的空中凝聚出了一片雨滴,懸而不落,且在不斷擴大。 成、成功了? 南顏第一次接觸術法,愣了一下,心神一松,上空的雨水失去靈力控制,嘩啦一下潑下來…… …… 嵇煬和隔壁靈田的新弟子商量了一下,每月給他一塊靈石讓他代為管理靈田,自己好騰出空來恢復修為,商議事定,回來找南顏時,就看見她濕噠噠地蹲在田邊揪雜草。 “你的衣服……”嵇煬的疑惑剛說出口,隨即就看見南顏面前那塊靈田已經被澆得青蔥一片,看左右鄰田也無人相幫,便知道多半是這丫頭無師自通。 這才剛進春,天氣還是有點冷,南顏抽了抽鼻子一抬頭,發現嵇煬正遠遠看著她,目光里竟然多了兩分……慈愛? “怎么了?” 嵇煬道:“你可是已經會了化雨術?” 南顏把濕頭發別到耳朵后去,蹦到嵇煬身邊,一臉等夸夸:“會了會了,你看!” 說著她施展化雨術,空中一到三十尺見方的雨云浮現,她再一指,雨云挪到隔壁的靈田邊,嘩啦一下落下來,田中靈草頓時精神了不少。 嵇煬凝視了片刻,道:“阿顏,你答應我一件事?!?br> “啥?” “以后施展術法,若非生死關頭,能出十分力,便只出五分?!?br> “為什么?” “你體質異乎常人,靈氣入體極易凝厚,故而施展術法,威力要倍于常人,易遭忌恨?!憋鸁f‘易遭忌恨’四字時,眼底掠過一絲漠然之色,語調愈緩,言之愈重,“當記得‘藏拙’二字?!?br> 嵇煬說話時總讓南顏想起更小些時候,遇見的私塾老先生,說話不緩不急,但卻讓人不敢不洗耳恭聽。 “不過,你能如此通而貫之,只怕比穆兄還要更厲害些?!?br> 一被夸南顏便又膨脹起來,道:“哥,我這么棒,是不是我娘老是掛在口上的天命之子?” “你對天命之子有什么誤解?” “我娘說了,世上有一種人叫天命之子,這種人上山得仙芝,下海得寶珠,醉臥美人膝,醒掌天下權,就算命途有所坎坷,那也是一時的磨難,磨難之后脫胎換骨即可日天日地日神仙?!?br> “……慎言?!?br> “哦?!眱筛持付伦∽?,南顏看嵇煬沒生氣,又忍不住好奇道,“哥,我娘說你是天命之子,怎么看你不太像呀?” “哪里不像?” “之前遇上師兄設賭局找你麻煩,你也沒和他們干到底,馬上就識時務地撤了。要是大哥,肯定當場莽上去打到他們服?!?br> 嵇煬失笑,他因同命鎖之故平日里對南顏多有約束,卻忘記在她眼里自己也不過只是大了她幾歲,反倒是讓她困惑了。 “說的倒是,讓你不服管可不行,你剛剛的化雨術有幾點錯處,我給你示范一下?!憋鸁ь^看向刻著化雨術的石碑,一抬手,四下驟然陰濕起來。 南顏愕然地看著上方,十數尺厚、三十余丈見方的雨云一息之間凝聚,只是看著便覺得四體發冷。 “別怕,只是看著可怕而已?!憋鸁f著,卻沒有讓那雨云落下,意念一動,讓雨云聚而成團,慢慢地,竟從雨云里伸出數十根晶瑩剔透的冰錐,寒氣森森,南顏不難想象直面這些冰錐是如何恐怖。 半晌,她訥訥道:“你這么厲害,為什么不對我藏拙呀?!?br> “我相信你?!?br> 南顏幼小的芳心再次著火。 嵇煬思索了一下,又補充道:“沒事,你傻?!?br> 南顏,年方八歲,芳心日常自我撲滅。 …… 四五天后,南顏就摸清楚了仰月宗的日常,除了白天花一個時辰照顧靈田外,就是打坐修煉。 相對于凡人而言,修士的生活是枯燥的,凡人一輩子至多六七十載光陰,而修士壽歲久長,且菁華常駐,便只是入了煉氣,就可比凡人多二十年壽元,且此二十年間,形貌縱有老態,卻不受老病催折。 自入煉氣起,她便有至少八十年的壽元來進階筑基。 筑基壽一百年,結丹壽一百五十,元嬰壽五百…… 修士,修的就是與天地同壽。 “可是,真的有天地同壽嗎?” 南顏一邊摘擇著藥湯收來的藥草,一邊和旁邊混熟了的看火童子閑聊。 童子年齡也不大,收了南顏的糖果點心,也不吝于相告:“我們這凡洲僻壤,久受紅塵侵擾,靈氣稀薄,出不了什么大能之輩,若真有天地同壽的,那定然在上洲!” 仰月宗雖屬仙門,在上洲修真圣地看來,也不過是與凡人混居的下九流小門小派。 南顏不禁想起嵇煬曾提及過“上洲”,追問道:“什么是上洲?” “凡洲之外,有洲十二,以地支名之,其中勢力最大的‘洲’稱為上洲?!?br> 南顏微微點頭,此時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,只見藥堂門口熙熙攘攘擠進來一波拿藥的年輕修士,便拿一把靈香草遮住半邊臉,小聲問道:“那這個褚京是算什么洲?” “亥洲褚氏,世家一系,祖上也出過大能,但近千年再無人突破,便是他們嫡系一脈,見了帝族車駕出行都要落地行禮……算了不說了,內門的符浪師兄要來拿筑基丹了?!?br> 童子說完,把剩下沒處理完的藥草全倒在南顏筐里,轉身掛上一副笑臉便迎了過去。 來的一大波人里,有十來個是穿著外門弟子的青衫,他們簇擁著當中五六個黑衣弟子,面上多有諂媚。 而這些黑衣弟子,全數神色高傲,氣態沉雄,當中為首一人,帶劍佩玉,乍一看頗像個故唐書生。 “我來取筑基丹?!彼f。 “筑基丹尚有片刻時間才可出爐,符師兄請坐,這是師父新調的靈茶,可梳理靈氣?!?br> 看火的童子對這場面熟練得很,手腳麻利地請內門弟子落座,斟完茶后,臉上帶笑:“這兩日因上洲巡視,掌門要上下打點,師父為耗費了不少精力,之前還特地叮囑我們,若是符師兄來了,必要解釋清楚?!?br> 符浪眼底有所不滿,但也沒有追究,只道:“許長老是我門中頂階丹師,我自然相信,只是不知上洲究竟發生何事,累得上洲特使跑到凡洲來巡視?” “師弟也只是聽了一耳朵,不敢確言,但也風聞說是……子州‘道生天’帝君不明不白駕崩,十二洲聯手發天下絕殺令,欲尋兇手?!?br> 符浪微微變色,嘶了一聲,道:“上洲之事,我等還是不擅自議論了。我只想知道,這次筑基丹藥材給的并不多,成丹幾率有多少?” 童子笑道:“符師兄放心,這已經是第三天了,丹霧凝實不散,必會成丹?!?br> 符浪面露微笑,旁邊跟著來的褚京見狀,忙道:“恭喜符師兄,筑基在望,今后那姓穆的小子見了您,尚須口稱后輩?!?br> 修界默認的規矩,同一境界的修者師出同門或關系好的,可稱師兄弟或師姐妹,若境界高出,便須得稱前輩。 一旦符浪成功筑基,按規矩南顏這種煉氣弟子需得稱之為師叔。 南顏一聽他提起穆戰霆,便豎起耳朵聽著,只聽他們嘰嘰咕咕說了一堆穆戰霆的壞話,其中最多的就是在罵他不知所云,瞎雞兒用成語,故意逗掌門千金開心,簡直是個心機仔。 ——罵得好。 南顏不堪穆戰霆之擾已久,聞此公道之言立時神清氣爽,看著褚京時不免也露出幾分微笑。 然而此時童子正要清場,高聲道:“南顏,今天的活兒不必干了,你領了靈石回去吧?!?br> 她剛剛躲在藥架后自以為隱藏得當,褚京也沒注意到,此時被單拎出來,胖露于眾目睽睽之下,臉上的微笑還沒收起,立馬便被褚京誤解了。 自入內門,褚京沒少在內門被穆戰霆多方面壓制,隱約記得穆戰霆和這胖妞關系好得很,年少敏感的神經頓時繃緊:“你敢笑我們?” 南顏的笑僵在臉上,那符浪師兄看了她一眼,嫌惡道:“這副體態,就是……穆戰霆老說是,他妹子?” “對,就是她!” 內門弟子看她的眼神頓時怪起來。 南顏正迷茫之際,符浪又冷笑了一聲,道:“原來如此,穆師弟在內門到處給他妹子說親,我看他怕是有的耗了,褚京,你覺得怎么樣?” 褚京臉色微微發青:“師兄的意思是?” “她像豬,你姓‘豬’,豈不是十分登對?” 其他內門弟子頓時哄堂大笑,褚京臉色紫漲,握拳道:“你給我過來!” 有那么一瞬間南顏想咬死穆戰霆,但出于求生欲還是躲在藥架子后面,從格子里警惕地看著他:“我不出去?!?br> 褚京大怒:“你敢不聽內門弟子的?!信不信我能找管事把你逐出師門!” 南顏道:“我過去你不準打我?!?br> 褚京:“哪兒那么多廢話!” 南顏想起之前所學,學以致用道:“男女七歲不同席,我都八歲了,你打我是要娶我的?!?br> “……” 內門弟子再次哄堂大笑,連符浪都不免浮現幾絲笑紋。 褚京氣絕,正要擼袖子把南顏拽出來,忽然所有人神色一變,藥堂內堂處,一聲悶響,一股微微帶著焦糊味道的藥香飄散出來。 “不好!” 符浪神色一變,抓住里面匆匆跑來的一名童子問道:“筑基丹可是煉制失???” “沒有沒有!”童子被他的臉色駭了一跳,道,“筑基丹成丹一顆,請師兄放心?!?br> 符浪這才神色微松,道:“既然如此,那我領了筑基丹就——” 話未說完,門外忽然走進來一位內門長老,周身靈氣如潮而不外溢,顯然是已經筑基。 他一來,剛剛那些不可一世的內門弟子紛紛起身行禮:“見過徐長老?!?br> 徐長老略一點頭,道:“不必多禮,我剛剛殺妖回來,掌門遣我順道來取一顆筑基丹,我取了便走,這是手令?!?br> 符浪一驚,道:“徐長老,這筑基丹不應該是我的嗎?” “咦?”徐長老訝異道,“門中今年應該是給了二十份的藥草……哦,是了,近來上洲特使有往來,掌門打點開銷不小??绅埵侨绱?,也應當有十份的量才是?!?br> 童子一臉為難,連連拱手道:“剛剛師父勞累過度,心神失守一瞬,只成丹了一顆?!?br> “原來如此?!毙扉L老見此情形,笑了笑,對符浪道,“老夫這是奉掌門令,符師侄素來識大體,應該可以理解吧?!?br> 修界有言,阻人仙途,如殺人父母。 符浪脖子上青筋微起,復又強行安按捺下來,道:“不知徐長老拿這筑基丹有何用處?” “這嘛,告訴師侄倒是也無妨?!毙扉L老道,“此事瞞也瞞不長,你們或許有所風聞,上洲帝君被刺,諸王、諸世家各派特使巡視天下追殺兇手,不過特使也并不只是追殺,還要遍踏諸洲,擇選帝子?!?br> “帝子是?” “子洲道生天帝君駕崩,自然要在他洲另選帝子,赤帝瑤宮無人主事,按理說是該輪到辰洲帝族,可敖氏那位膝下無子嗣,宗主又不可任帝君,自然要想法子選一個資質好、命盤合天道的好苗子,送到辰洲洗練血脈,從此改姓,作為帝君候選培養?!?br> 符浪聽得眼神發飄,喃喃道:“那可真是一步登天……徐長老,莫非、莫非辰洲特使是打算在我仰月宗挑——” “這你是想多了,仰月宗離辰洲一衣帶水,特使回辰洲時,自然要路過仰月宗,宗主是打算為凝兒的將來考慮?!?br> 凝兒便是掌門千金,也正是符浪的愛慕對象。 符浪神色一慌的,道:“莫非宗主是打算把凝兒送給帝子做道侶?” “你想多了?!毙扉L老說的果斷,道,“帝子何等尊貴,道侶豈敢想……掌門是想著,以凝兒半陰鼎的體質,沒準可以被帝子看上帶走,哪怕做個侍妾,我仰月宗以后便有指望了?!?br> 符浪像是啞了一樣,想說點什么,可又說不出口。 修界等級森嚴,勝于凡間,不是不想反抗,是沒有力量反抗。 南顏聽完這一出,慢慢從側門挪出去,一出門,掐了個疾行決,腳下生風,一步一丈地奔回居舍去。 但是在門口剎住了,撈起一把旁邊的清泉水在眼睛下抹了兩行,撒腿沖向隔壁,嚶嚶撲向正在看書的嵇煬:“哥!” 嵇煬背后一沉,握穩了一冊凡洲地理書卷,慢悠悠轉頭,瞧見南顏臉色假淚兩行,道:“誰欺負你了?” “穆戰霆!他、他竟然要把我介紹給內門的那個豬當老婆!” 嵇煬沉默,又問道: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 南顏在他背上把水蹭干凈,嘰里呱啦把今天的事一頓訴苦,最后總結道:“……如此行徑,簡直是千夫所指!” ——你比他也好不了多少。 嵇煬糾正道:“是令人發指?!?br> “對,發指,哥你替我出氣不?” 南顏一口一個哥已經喊了不少天了,嵇煬一開始隨她去,但慢慢想著,修真一道,言出法隨,以兄妹相稱雖是無妨,但多少因言牽連心境,想了想,道:“你答應我一件事,我替你出氣可好?” “什么事?” “以后沒人的時候,你不必以兄長相稱?!?br> “那我叫你什么?” 嵇煬想了想,道:“可以叫我的字,少蒼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