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是……” 嵇煬自奪舍重修以來, 第一件事并不是去恢復修為, 而是重修一雙觀微道眼。 這雙眼不止可以看破同階修者的真身, 判斷他所修是正是魔、外貌是真是幻, 還可以穿透迷障, 看到現在眼前這重重詭霧后, 山巔到底發生了什么。 迷霧后的天穹, 隱約在一面光潔如鏡面的石壁上,正泛出血色光芒,同時有影像從石壁浮出投射在濃云之上。 影像十分模糊, 隱約只看見是一男一女兩個人,立在絕跡崖旁,女修者正雙掌用出浩力, 似要加固絕跡崖下的封印, 但隨后,背后那男人按劍出鞘, 似有所掙扎, 可不到一息, 仍是寒劍出鞘, 一劍刺穿女修者的后心, 同時五指成爪, 趁機挖出她的一顆仿若琉璃石般的心臟,在女子愕然神情中,又是一掌拍出, 把女子打下懸崖后, 男子脫力般跪于懸崖上。 嵇煬正待看得更加分明,可那影像卻只持續到此,隨后天外忽來一道劍氣,打散映出影像的濃云,隨后光芒收斂。 “娘?” 南顏這才恍然回神,雙目不再茫然,揉了揉腦袋,還以為自己突然發夢,懵道:“我是不是睡著了?” 她是對嵇煬說的,等她抬頭看對方時,嵇煬卻捂住了她的眼睛。 “你怎么了?” “阿顏?!憋鸁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,在她耳邊低啞道,“你姓南,是隨母姓?” 南顏莫名有點心亂:“是……我沒說過嗎?我娘叫南嬈?!?br> 南嬈,南顏……他早該想到的,只是從未聯想過,殺南顏之母的會和殺他的是同一個人。 若真如此,難怪南顏會說她娘一直有心疾。 這哪里是心疾,根本就是心臟被挖,茍活出了穢谷后,憑殘余修為拖命近數年,力竭而亡。 至于兇手……他再熟悉不過了,前一刻諄諄細語,后一刻挖心奪命,分明是最敬重的人,到頭來給他的最后一堂教導,卻是最讓人齒冷的背叛。 嵇煬很少去憎恨一個人,但此刻,卻是莫名生出一種扭曲的報復欲。 剛剛那道打散濃云的劍氣顯然是察覺了此地異動,只要在對方趕來前在絕跡崖頂取得證據帶回上洲,莫說寅洲本宗知道這件事了,哪怕是讓辰洲的龍主、未洲的劍雄知道此事,那高位者……可還能安然于巔峰,勘破虛空? “阿顏,我要去崖頂,你不要跟過來,好嗎?”他聲音依然溫柔地囑咐道。 “為什么?”聯想起他剛剛所問,南顏變色道,“同我娘有關?” 嵇煬略一頓,正要措辭,突然眸光一動,提起南顏從藏身的石縫外掠出。 同一時間,大地隆動,石林迷宮開始移位,原先的空隙被徹底拼擠得嚴絲合縫,四下的石林還在重新組合,讓嵇煬和南顏為免被兩山擠為肉醬,不得不隨著石林迷宮的變化不斷挪動。 南顏的神經繃緊,畢竟這石林里還有陰祝,若不幸被這石林迷宮送到陰祝嘴邊,他們就徹底完了。 似乎真是應驗她的想法,下一刻,一頭陰祝遠遠出現在神識探查范圍里,只要面前的石林挪開,那頭陰祝便會發現他們。 銀鮫珠可以隱藏氣息,但前提是他們必須一動不動才不會被陰祝發現,而現在這情況,如果一動不動,必然會被挪動的石林壓死撞死。 “你走左側,若脫身,以偃甲蝶尋我?!憋鸁敊C立斷,把南顏一推,自己朝后掠去。 “少蒼!” 南顏的聲音淹沒在壓來的石林中,而且她能很清楚地感覺到,隔壁那頭陰祝有些興奮地察覺到了獵物的氣息,開始朝嵇煬逃脫的方向飄去,但所幸嵇煬還算幸運,陰祝飄了片刻,面前又堵了一面石林,值得悻悻換了個方向。 石林的變化毫無章法,南顏就親眼看見兩座石林像開關門似的又合又離,中途還隱約聽見不遠處有修士的驚叫聲,直至半刻鐘后,石林的異動停了下來,來時的路也徹底面目全非。 南顏把耳朵貼在石林上,隱約聽得周圍歸于寧靜,并沒有血腥味飄來,便搓了搓手許愿道:“老天爺行行好,希望少蒼別遇上陰祝和魔修,也希望大哥在石林變化前已經走出去了……” 此時天色已漸暗,南顏轉過頭,看著身后黑漆漆的通道,猶豫了片刻,拔腿走去。 …… 而在一刻鐘前,穆戰霆好不容易繞到石林口,身后突來一陣猛烈的神識鎮壓,一句蒼老震怒的聲音在神識中炸起。 “小子休走!” 煉氣期的神識范圍只能察看數丈方圓,而筑基期神識全力鋪開,百丈之內的風吹草動皆可知曉。 筑基期神識壓身,穆戰霆晃了晃,甩甩腦袋,同時聽見符浪興奮的聲音。 “前輩,命牌有感!那小子就在這座石林后!之前說好的,只要找到他就放我離開!” 穆戰霆現在所處的石林迷宮大概呈一個“中”字結構,他離出口只一個拐角遠,但若現在出去,極有可能正面遇上剛好從另一側繞出來的鄧跋二人。而且即便出去了,他們大不了追出去,外門地形寬闊,以筑基期的速度不消片刻就能追上他。 還不能出去! 穆戰霆已完全暴露于鄧跋的神識方圓內,這石林迷宮中,石道不過七步寬,兩方互相探查,片刻后,鄧跋察覺只有他一人,登時大怒。 “穆姓小子,你身邊那胖丫頭呢?!” 找南顏? 穆戰霆一邊挪移身位,盡量與鄧跋呈對角,一邊嘲諷道:“死老頭,連個小孩都不放過,你修道到現在一定一直是斷子絕孫吧?” “小子放肆!”對方的神識震懾里恨不得氣得噴他一臉口水,“老夫勸你早早說出那丫頭行蹤,免受抽魂煉魄之苦!” 穆戰霆:“呸,死都死了,還怕你抽魂煉魄,符浪你個廢物,你倒是說說,現在是誰和魔修同仇敵愾?老頭兒,我看他倒是挺有魔修天賦的,你干嘛不收了他入門給你養老送終?” “穆戰霆!”符浪咬牙切齒的聲音傳來,恨至極端,聲音竟冷靜下來,“前輩,那逃走的二人一個煉氣中期,一個煉氣初期,均不足為慮,” 鄧跋老者冷笑一聲,道:“依我看那二人必然還在這石林迷宮當中,老夫還有一片銀鮫紗在身,勉強可躲得陰祝,抓到那二人不過須臾之事。符浪小子,老夫看你有心向我魔道,給你一個機會,老夫派一具筑基期尸傀助你將這穆小子拿下。你拿下他后守住此入口,不得讓任何人出去,說不定老夫一高興,便將你一起帶回上洲?!?br> 上洲! 凡洲修士不入筑基,此生難渡瀚海赴上洲圣地,符浪心思一轉,覺得是自己的機緣來了,掙扎片刻,道:“修道修魔都是修,晚輩愿向前輩以此獠之命投名!” 鄧跋微微一笑,一掌按于符浪天靈,周身精純魔氣灌注而下,只聽一聲脆響,須臾間,符浪晉升假筑基境界,只欠一次閉關便可沖擊筑基。 “呵~穆小子,你可看到了,這修界,永遠是識時務者,成就一時俊杰!”言罷,鄧跋放下背上魔棺,棺蓋彈出,一頭兇煞得尤勝蝶綰所有的尸傀猙獰撲出,烏甲獠牙,一時周遭空氣充滿血腥之氣。 “多謝前輩!”符浪感受經脈中洶涌的魔氣,連聲道謝,喜不自勝,“符浪心服口服,前輩只管追擊那二人,此地交我便是?!?br> “同宗相殘,若非手頭有急事,老夫倒是樂意觀戰,可惜了?!编嚢夏抗庖婚W,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穆戰霆的方向,又高聲道,“好在蝶綰取得那丫頭一根頭發,讓魔蝶一尋便可追蹤,找到那二人只不過是時間問題,若還有別人相助,他們倒還有可能有一線生機?!?br> 聽見此言,穆戰霆那邊突然沉默。 鄧跋離開后,符浪不禁狂笑數聲,讓尸傀去守住出口的方向,自己從另一側繞來:“穆戰霆,昔日你仗著掌門偏疼,處處壓我一頭,現在呢?天靈根又如何?還不是任我宰割!哦,我記得那胖丫頭還是你妹妹,你不是一直想讓她嫁出去嗎?可惜長得太丑,給人做爐鼎怕是沒人要,我去建議那魔修前輩給她找個尸傀道侶如何?哈哈~” 他話音一落,忽然神識鎖定中的穆戰霆周身氣息猛漲,兩息間,突破煉氣后期,直接越過煉氣大圓滿,至達假筑基境界。 “你!”符浪愕然道,“你什么時候?!” “趁你們逼逼叨的時候突破的,天靈根就是這樣,不服么?”穆戰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,從打坐的姿態起身,眼里戰意洶洶,“煞筆,老子先撕了你這張嘴!” 他話音一落,整個人便像流星般挾著火焰朝符浪撞去。 “尸傀救我??!” 符浪連連出聲,尸傀一陣風般旋攪過來,筑基中期威能盡展,穆戰霆余光瞥見,自覺躲不了這一擊了,硬抗一記,炎刀提在手,一刀斬下,符浪魔氣雖自發護體,卻瞬間為之崩碎。 符浪立時七竅流血,身形倒飛出去重重撞在山壁上,穆戰霆也同時重創,背后三道深入骨髓的血印,吐出一口血。 符浪重創,喘著氣道:“穆戰霆,你果然厲害,可惜你再厲害,也擋不住尸傀一擊!這修界,靠的終歸是運氣!” 就在尸傀厲爪要將穆戰霆撕碎時,忽然石林一陣隆動,穆戰霆與尸傀之間的石林驀然一陣擠壓,恰好將尸傀擠于山與山之間。 那尸傀本是銅頭鐵臂,但耐不住這石林曾是大能造就,尸傀僅僅發出一聲慘嚎后,立時被碾碎。 “……” 符浪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,穆戰霆也愣了,看著石縫里流出的尸傀尸液,道:“我看你不順眼很久了,還是第一次覺得你是個言而有信的人?!?br> 符浪不敢置信,隨即高聲叫道:“穆戰霆!穆師弟,你當真要同門相殘?!只要你帶我出去找仰月宗的隊伍,我可以為你作證你是被魔修所脅迫,你還可以重歸宗門!” “我哪有那空兒,”穆戰霆按下傷勢,提起炎刀,冷冷看著符浪,道,“我得去找阿顏他們,左右都跑不了了,回去找一找我還能落得心安?!?br> “你是不是傻子?!”符浪面色猙獰地朝外爬去,“你身中尸毒,必定命不久矣!那可是兩個筑基修士,天堂有路你不走,非要去送死!” 穆戰霆不由分說,也不給符浪辯駁的時間,一刀落下,旁邊石林移過來,隨后,符浪的皮肉被炎刀燒焦的聲音掩埋在石林之后。 此時石林異動停了下來,穆戰霆立在原地沉默片刻,他背后剛剛受尸傀一擊,尸毒已迅速滲入肺腑,現在絕無可能擋下鄧跋,他可以選擇自己跑,跑出去或有一線生機,只要活下來,十年后,二十年后,他修煉有成,還可以回來報仇。 他心里從鄧跋去追殺南顏他們后就一直這么想著,將乾坤囊中所有可引爆的符箓拿出,腳步往石林深處移去。 “沒事……天公疼傻人,就算不疼,黃泉路上至少有伴兒?!?br> 他一個人太久了,地獄路險,總好得過以后再一個人漂泊。 走過一個岔口時,眼前發黑的穆戰霆肩上突然被搭上一只蒼老的手,同時收斂了氣息悄然靠近的鄧跋老者寒聲道—— “你倒也真算得上是好運氣,不過尸傀與老夫心神相連,既都付出了這具尸傀,焉能不討回些什么……放心,為了對得起你的靈根,老夫會竭力栽培你成為高階尸傀!” 話音落,鄧跋老者一聲喝,筑基后期靈力全面壓制,穆戰霆身上燃燒到一半的符箓紛紛碎裂無法起爆。 “想起來了,應該是同生共死才……對?!?br> 隨著一聲趨于無聲的喃喃,穆戰霆身首分離,血染石林。 “大道無情,癡人本就不該走上這條路?!编嚢侠险咚θナ稚现?,將穆戰霆的乾坤囊攝入手中,正要打開乾坤囊將穆戰霆的尸首收入其中,在打開袋口的瞬間,突然一聲鳳鳴唳天,乾坤囊中赤芒沖出,瞬間灼瞎鄧跋雙眼! “?。。。?!” 鄧跋立即將乾坤囊丟遠,周身法寶本能護主,黑煙滾滾,足可抵擋結丹初期全力一擊的防御盡展。然而那被丟遠的乾坤囊卻突然爆炸,一片紅光中,一只血色鳳凰釵浮于半空,隨后,鳳凰自釵頭化生,鳳羽湛然,如仙神降臨,巴掌大的身形,覷定驚恐萬狀的老者,再次啼鳴一聲,展翅穿過鄧跋周身的防御。 “辰洲圣物——!”鄧跋老者驚駭的表情尚未凝結,周身魔道防御如冰雪遇烈日,瞬間隨著他的肉身融化消散。 堂堂筑基后期修士,不是這鳳凰一合之敵。 小鳳凰擊殺鄧跋后,落在穆戰霆身邊哀鳴不已,隨后,啄下一片尾羽放在穆戰霆脖頸斷開處,下一刻,奇跡發生,鳳羽化紅光,將穆戰霆死后散離的元神吸納回肉身,同時接續身首,須臾間,穆戰霆便肉身完好,只余一圈細疤環繞脖頸。 小鳳凰待他恢復后,雙翼一展,身形變大,抓起昏迷未醒的穆戰霆沖霄而起,瞬息消失在云層之后,朝著瀚海外、四大上洲中辰洲的方向飛去……